Game Jam变质了吗?

Game Jam并不能孤立存在。

实习编辑侯雯钊2025年11月18日 16时07分

几乎所有游戏从业者都知道Game Jam。在国内,它一般被翻译为“游戏开发马拉松”,这项活动要求参与者在限定时间内——短则一天,长则数月——开发出一款游戏的原型或Demo。

如果你是个游戏开发者,至少在中国,你每年都有很多参加GameJam的机会。除了规模比较大的Global Game Jam(GGJ)、CiGA Game Jam(CGJ)、Ludum Dare(LD)、聚光灯游戏创作挑战等等,还有各种公司、社区、地方政府甚至学校组织的Game Jam活动。

游戏开发者们曾经将Game Jam视为自由表达与创意碰撞的舞台,他们参加活动往往为了暂时逃离那个唯成功论或唯收入论的现实世界。但在最近几年,很多人觉得Game Jam发生了一些变化。

争夺奖项

深海目前就职于一家产出过知名独立游戏作品的公司,他会在业余时间参加一些Game Jam。他告诉触乐编辑,自己不喜欢国内Game Jam设立实质性奖项的风气。

“奖项在逐渐扭曲这个活动的初衷。”深海说。

深海告诉触乐,在Ludum Dare(历史最悠久的全球性Game Jam)中,名次仅仅只是一个称呼,获奖者并不会得到任何奖金和奖品。与此同时,LD的票选机制很严格:首先,只有活动参与者能够投票;其次,参与者需要试玩别人的游戏,才能让自己的作品有更高的“Karma”(可以简单理解为“积分”)。这种机制鼓励了开发者在Game Jam上互相交流,体验他人的游戏。

LD上,众多游戏制作者在辛勤开发(图源网络)

在国内一些地方,Game Jam也会遵循这种风格——聚会和交流的比重远大于竞争。深海参加过重庆和杭州的Game Jam,两次比赛都仅设置人气奖或者不设奖,这让他的体验“非常愉快”。但另一个城市的Game Jam则设置了相当丰厚的奖品——比如价值不菲的游戏主机。

诱人的奖品在客观上鼓励了参加者的竞争意识。深海发现,在那次Game Jam上,很多人都会更积极地给自己的游戏拉票,甚至不太去试玩别人的游戏。那次活动同时设置了一个“添加赞助商产品形象就可以拿到”的特殊奖项,这让一些参赛的创作者在游戏里生硬地植入了赞助相关内容。

深海还告诉触乐,在一些地方,那些喜欢交流的、经常参加Game Jam的人会相互给对方投票,这对其他“圈子外”的参加者也不太公平。他说:“如果能够混进他们那个圈子,比赛都能拉到更多的熟人票。”

深海觉得,Game Jam本身已经被当成一个有商业价值的活动,这把这个小圈子的水搅浑了。

不再参加Game Jam

小李原先在大厂工作,现在已经离职做独立游戏。从2017年到2023年,她每年至少会参加2次Game Jam,但从2024年开始,她逐渐降低了频率。

“那时疫情刚刚解封,线下的Game Jam停办了1年,大家都憋坏了。”她向触乐回忆2023年参加过的GGJ,“那次氛围特别特别好,好多大佬齐聚一堂。但那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环境急转直下,后面就是裁员潮之类的,你们都知道的。后来就再也没有这种氛围了。”

也正是在那次活动上,她与队友配合默契。如今,当时的队友变成了她现在创业的伙伴。

小李认为,现在的Game Jam“已经变成大学生刷简历的地方了”。她说,小红书上,有跨专业大学生问怎么进入游戏行业,回答都是“先去打个Game Jam攒作品集”。

小红书的一个求助帖中,有网友建议帖主多参加Game Jam

这实际上导致了一个现象:很多人参加Game Jam并不是为了寻找队友或者新的创意、玩法,而是倾向于选择一个稳妥的、成熟的方向,然后专注于打磨游戏完成度。“很没意思。”小李这样总结。

小李有点儿怀念以前的Game Jam。她说,早年时,大家会投票给有趣的、玩法创新的、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哪怕它的美术不是那么好、完成度不是那么高。

2024GGJ广州攻壳站上,观众正在围观投票栏

然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最近投票都会投完成度高和品相好的,而不是玩法做得好的,导致越来越没劲了。”她说,“完成度如果真的非常高,可能要考虑这个组是不是偷跑或者抢跑了。”

我问小李“偷跑”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就是提前做完游戏,然后搬过去硬套题目,随便改点美术或者强行做点包装,拿去和题目扯到一起。现在很多人都会这么干。”

另一位独游开发者松露也觉得目前国内一些Game Jam“已经变成预制菜竞赛了”。

松露在这两年一共参加了3次Game Jam。她觉得,几乎每一场都有一些队伍会提前准备游戏原型,等到Game Jam的主题公布,他们再用很小的精力让游戏强行和主题扯上关系。

“比如某次Game Jam的主题是‘光’,”松露举了个例子,“那么他们就可以在游戏里加一个有光的道具,这不是就贴上了吗?”而且很多游戏的完成度过高,松露觉得不像是在固定期限内能达到的程度。这让她很怀疑队伍预先准备了半成品。

松露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她自己在组队时,就遇到过提出“预制”想法的人,其他团队在交流时也提到过类似的事情。在她看来,这些人只是把Game Jam当作一个宣发渠道,或者是想把参加Game Jam的经历写到简历里来求职,并不是来比赛的。

各个社交平台都有类似的讨论

松露向触乐表示:“目前国内的Game Jam承载了一些商业化的期待,有实际利益,就会有为利益而来的人,最开始的Game Jam其实没有这么多利益的。”

实际上,部分Game Jam中的确有一些选手抱着非常明确的“混个经验”的目的。松露曾经遇到一个男生想加入她的队伍,对方坦言自己没有任何经验,想让松露“带带他”。还有一次,松露在组队界面看到一些人介绍自己是在职大厂策划,可以带毕业大学生做作品。

最后,小李对触乐表示:“我不会再去Game Jam了,所以它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而且这个经济下行导致入行卷,大学生卷简历、卷工作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也不能怪他们。现在小孩大一就开始卷简历了,人均10个Demo的作品集,跟卷保研一样,没办法的。我读书的时候的Game Jam完全没那么卷,因为不会指望着靠Game Jam来做作品集。所以希望以后求职环境能好一点,别那么紧绷别那么卷,Game Jam能变成大家社交、纯玩、认识朋友的地方就好了。”

大学生求职

听了前几位受访者的讲述,我们决定找参加过Game Jam的大学生聊聊。

“有的人会拿已经做一半的项目来投Game Jam,我虽然没经历过,但如果遇到了应该也挺恼火。”麦克淘气说。他是一位大四学生,在一所中外合办大学读计算机专业。

“不过,Game Jam总体上很好,对于游戏开发的入门者来说是很有用的试炼场,可以在锻炼自己的同时获得满足感。”

麦克淘气告诉触乐,他想通过校招入行游戏行业。起初,他没有游戏公司实习的经历,难以在其他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为此,他决定从0到1制作一款游戏,恰好Game Jam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觉得这段经历可以给他的简历加分。

去年,麦克淘气的队伍在一次Game Jam中制作了一款解谜类型的游戏Demo,很多人在活动中体验过,反响非常好。他们后续决定把这款游戏做下去。麦克淘气说,他会把这段经历放在简历很靠前的位置,以便于求职。

简历是用人单位筛选的第一步,会给企业留下重要的第一印象

尽管麦克淘气有了这次项目经历,后续也成功进入一家独立游戏公司实习,但他秋招的过程并不算很顺利。绝大多数情况下,他的简历在初筛时就已经被挂掉了,即使有少数流程推进到笔试和面试,最终结果也并不如意。直到上个月晚些时候,一家一直被他泡在池子里的公司主动联系了他,他这才借此秋招“上岸”。

从实际情况看,正是因为制作了这款解谜游戏,麦克淘气才能获得一个比较好的结果。他觉得,在过了简历的情况下,这款游戏占了很大的功劳,而且后续面试中,面试官大都会针对他制作项目的经历发问,他可以提前更充分地准备,对问题的处理也会在不断面试中愈发熟练。但如果没有制作游戏的经历,面试官就会围绕游玩游戏的经历提问,因为范围比较广,他可能难以做出有针对性的回答。

麦克淘气参加Game Jam的队友们,也都和他一样,想进入游戏行业。但他们的结果没有那么好。队里的程序同学原本比麦克淘气大一届,当时秋招时,游戏的销量成绩还没有出来,这位同学只能用一些新品节试玩的数据投递简历,却处处碰壁;另一位策划同学,他的目标岗位与AI相关,但游戏中并没有用到AI相关技术,在公司看来,他的岗位契合度没有那么高。

何去何从

深海告诉我,他有个队友曾是某个留学机构的学生。那个机构会主持自己的Game Jam,评委由自己的老师担任,奖项也尽量颁给自己的学生,再给自己的学生加获奖履历,方便入围国外院校。他和他的队友对此很看不惯。

很多人都觉得现在的Game Jam丧失了以前那种“纯粹的、友善的、充满创意的”乐趣。但这不怪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我们无法责怪一个希望用Game Jam为自己的简历上增加分量的人,也无法责怪那些切实付出真实的金钱、精力举办Game Jam的组织者。当某个活动从“找乐儿”变成了可以真切影响现实的东西时,我们就无法拒绝人们对它进行更专注的投入——就像钢琴、马术或者围棋,无论在任何领域,专业人士总是要比业余爱好者更能高效地到达心中的目的地,不是吗?

Game Jam并不能孤立于游戏行业存在。再进一步,它并不能孤立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而存在。它现在产生的问题也并不只是它自身导致的——甚至说,这些事情往往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很多人会回忆起10年前的时光,那时候,游戏行业蒸蒸日上,移动游戏用户是一片等待开发的蓝海。开发者们虽然在经历加班和高负荷工作,但他们相信自己未来总有机会创造出某些伟大的游戏。于是他们在周末参加Game Jam,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组队,反抗现实,追寻最纯粹的快乐。

然而就像那些关于美好时光的回忆一样,这种快乐似乎离我们远去了。为了让这篇文章不至于太悲观,我们也要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积极的一点看,Game Jam现在的问题也终究会过去,这些问题也代表着行业仍然在快速发展——可能没有以前那么快,但相对于其他行业,毕竟还算比较快。之前Game Jam展示出的那些理想主义形态,某种程度上出现的基础也并不那么牢靠——它总会被现实冲击的。不过,或许当行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又会建立起一个更坚实的基础,能够真正托举起那些游戏开发者的热情。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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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 侯雯钊

3078947315@qq.com

就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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