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森”七日谈(下)

我们笑着说,从不后悔这一场相逢。

编辑池骋2020年04月30日 19时18分

第五日:买来的小动物,还是你用心浇灌的玫瑰花吗?

第五天的上午,池老师和祝老师又一次在Nook商店门口相遇——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每天早上去商店看一眼有什么新玩意儿,顺便询问狸猫们大头菜的价格,已经成为了岛上生活的习惯。不过今天他们都扑了个空——商店正在扩建,被脚手架和绿色的挡布遮住了。明天,商店会变得更大,里面的商品也会更多。但在今天,商店并不营业。

池老师在商店门口搭了一个露营地,在营地的四周,她种上了许多漂亮的花。

“今天就在这儿聊天怎么样?”池老师说,“我很想在春天野餐,但这个春天……你知道的,像这种事情,就只能想想。”

祝老师在地上铺了一张野餐布,又放上了野餐篮。“希望这能弥补一些你对这个春天的缺憾。”祝老师说。

他们在花丛边上席地而坐。

池老师和祝老师决定用最后三天的时间来谈论他们与小动物的感情

池:今天我的露营地里没有来人。

祝:在有了10只小动物后,你还期待露营地里来人吗?

池:说实话,第一个来我岛上露营的小动物长得太丑了……以至于后来我都对露营地有点恐惧了。

祝:我正好也想聊聊相关的话题。我们都知道,“动森”里小动物的长相有一些差异,而你并不总是能获得你想要的小动物,因此人们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有的是通过刷Amiibo,有的是通过交易平台直接购买。

池:说得这么保守干嘛?我所看到的就是人们做了好多好多张表,按照比较普遍的审美倾向给小动物们的长相排了名。

祝:我觉得给小动物排名是一种非常糟糕的行为。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们做出来的排名基于所谓的普遍认知,而不是个人的体验。

池:有道理。

祝:说得严重一点,就是他们试图剥夺你真实地产生情感投射的渠道。

池:是的,而且这种排名会影响玩家的情绪。我本来拥有几只还不错的小动物,相处久了也能产生感情,而你却塞给我一张排名,告诉我这些小动物都排不进前10名。那我怎么办呢?我到底会不会真的去在乎这个排名?

祝:归根结底,这是一个你怎样看待你与小动物的关系的问题。我听说有人在网上看到一个商人买卖小动物,他因此而大发雷霆——必然有很多人会觉得对小动物产生这种情感投射很可笑,但另一方面,这种情感投射难道不让人觉得宝贵吗?虽然这可能同时会给人带来更多的痛苦。

别误会,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羡慕这么玩游戏的人。而你看,任天堂的手法多么高明,他们用非常少的东西,一些动作、一些简单的对话赋予一段代码生命力。你不会觉得买卖一把屠龙刀有任何问题,买卖一个球员也没问题。但任天堂,或者说设计师,给了一段程序某种意义上的人格。当然,你会在乎他,所以你也会受伤。

池:我觉得同理心强的人就是会在各种地方受伤。但是当代人中更普遍的问题不正是同理心缺失吗?我们在很多地方看到有人骂别人,比如“渣男”,或者“绿茶婊”,这就是典型的同理心缺失。

祝:这也许和我们成长的环境有关,我们习惯用标签去定义别人,做一个便利的分类。但正如我们前边所说的,排名会让人迷失,也让人距离真实情感更远了。

池:我认为这和另一个更宏大的话题相关。我想说的是时代审美。比如“网红脸”,大家都说自己不喜欢网红脸,但是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还是会觉得网红脸更漂亮。大眼睛、小脸,这些都是顺应审美的。我们谈到过两只最受欢迎的动物,小润和杰克。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长得最端正的。他们没有任何问题。

很多小动物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问题,我曾经好几次刷到同一只猫,猫长得还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后脑勺上有一块很大的痦子。我一直觉得游戏的设计逻辑有点奇怪,他们老是在好好的小动物身上添加一些非常夸张的设计,比如眼影或者腮红,还有一些不太讨人喜欢的神态。

我曾有一个比较黑暗的揣测,是不是设计师有意把人往某个方向引导?他们设计出300多只小动物,我相信他们一开始就知道哪只小动物会是最受欢迎的,就是那些绝对不出错的。他们从设计上就给小动物们分了梯队,这么做是不是为了鼓励玩家购买Amiibo?当然,也有小动物不能通过Amiibo获得,比如杰克。你要得到他,正常的途径就是努力地攒里程去买机票刷野岛,这样你就会为了得到杰克而在游戏里停留很长的时间——如果你不在其他渠道上花心思的话。

祝:也许设计师想覆盖更广泛的人群。我有一个预设的前提,就是任何动物都能找到喜欢他们的人。顺便说,我对杰克和小润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池:但我认为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更喜欢杰克和小润。

祝:你呢?如果你能选杰克的话,你会赶走你岛上的哪一只动物?

池:何童,一只鸭子。

祝:你拒绝跟他产生更深的情感联结吗?

池:不是完全拒绝,但你总是会有喜欢不起来的小动物。我跟他有过节,他去了企鹅家,他的人格是自恋,他告诉我企鹅家是他的第二个家。

祝:如果杰克也去企鹅家,跟企鹅的关系搞得很好呢?

池:我可能会促成这桩姻缘吧。

祝:真的吗?

池:人就是喜欢漂亮的东西啊。就像是我们共同认识的某个朋友,他就是要搜集最稀有的宝可梦,这怎么了?这不是也很朴实吗!

祝:当然,但他还是没有花钱买杰克。我很好奇,如果有人花钱买来杰克以后,接下来要怎么对待他?我会觉得花钱买过小动物之后,人和动物的关系就不再平等了。

池:我觉得是这样,花钱买小动物在情感发生的逻辑上是有问题的。就像《小王子》的经典论述——你在玫瑰花身上浪费的时间,让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如果你直接花钱买杰克,等于你几乎没有为他花费任何时间和精力。就算你花钱去买机票刷岛,也相当于你为他花费了一些时间和精力,但直接花钱的话,这些都没有。

所以,我觉得吊诡的地方在于,你选择聪明省力的办法,反而导致杰克的价值递减。花人民币买的杰克,其实是最不值钱的杰克。

祝:我们刚才说的这些都是手段,我觉得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目的。为什么有人会花钱买杰克?有人是为了跟朋友炫耀,有人是因为其他人都说杰克好所以跟风,有人是因为家里有一只跟杰克很像的小灰猫……

池:单纯地从动机的角度来说,这些有高下之分吗?其实我觉得可能没有,人就是被各种各样的欲望和情绪支配的。

祝:这太情感相对主义了。

池:我不否认我是个情感相对主义者。

祝:那我们换个说法,我觉得为了炫耀把一个小动物留在身边,就是把小动物当成了某种道具。这个追求的过程对我来说不太自然,而目的更是有点儿可悲。

池:那我也想跟你分享另外一种与小动物有关的心态。我们单位里不是人手一只小润吗?我也刷了小润。小润长得还不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对我来说,更关键的原因是,我就想跟同事们有同一只小动物。这种感觉有点奇怪,有的时候你不喜欢别人岛上跟你有一样的动物,你会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有的时候你又觉得跟同事们有同样的一只小动物好像很开心。记得昨天吗?我们开玩笑,说大家都说不刷不刷,最后都刷了小润。我很愿意成为这种玩笑的一部分。

现在我看着岛上的这些小动物,我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为不同小动物投射着我不同的情感。这只小动物跟某个人相关,这只小动物跟某段回忆相关,这只小动物跟同事们相关……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说话的这个当口儿,小企鹅悄悄地走到了池老师的身后。她一屁股坐在露营地上的一张石椅上,两只小脚晃晃悠悠的,不一会儿唱起了歌。

“你实在太喜欢她了。这简直让我迷惑。”祝老师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她身上所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池老师不说话。她只是看着她的企鹅,久久地看着。

第六日:你怎么会要为一个程序那么伤心?

在第六天,池老师和祝老师很平常地在河边相遇了。这就是小岛上一条普通的河,河的另一侧是果树,有梨、樱桃和苹果之类的,远方有座桥,河里偶尔会出现黑影,两个人谁都没想拿出钓竿,他们都知道,那很可能还是鲈鱼。他们就站在河岸边,自然而然地开始延续昨天的话题。

祝:我们昨天的讨论还未完成,作为一种延续,在今天,你想不想谈一谈你在“动森”里打动物的问题?

池:呃……好的。我本来以为自己在这个无比真诚的游戏中能够做到与人为善,但你知道,当我把企鹅蕾拉当作女儿,而其他小动物跟企鹅发生了暧昧关系的时候,我就产生了如同妈妈一样的心理不适。

祝:我觉得是嫉妒。

池:为什么要嫉妒?

祝:你喜欢企鹅,你不希望其他人分走企鹅对你的感情——虽然这些东西都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

池:不是吧……不全是。我记得我比较生气的一点是,我女儿跟其他丑动物私相授受,比如她让我去给小鸟送衣服——男性的衣服。这就让我有点烦躁。

祝:那又怎么样?你的女儿又不是你的,她不属于你。

池:但我有不喜欢她身边的男性的自由。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似乎管得太宽了,但我也想为自己申辩——每个人都有自己代入这个游戏的方式。对你来说,“大家都是朋友”,OK,但我的代入方式就是亲子关系。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吧?我对企鹅的感情也很深。

祝:但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你保持这种代入的话,那这个岛上除了企鹅以外的村民到最后可能都会被你赶走。

池:我觉得有一个企鹅岛也没什么不可以。另外,我想指出,人们发生情感的方式是非常多元的。比如我在打小鸟的过程中,也对小鸟产生了一些感情……虽然这话在现实中说起来有点恐怖,但打也是一种沟通的过程。

我发现岛上的动物分为几种。第一序列是企鹅们,我有3只企鹅,我每天都要跟他们说话,给他们送礼物;第二序列是我不喜欢的小动物们,我也得找他们呀,跟他们讲话,去他们家突击检查,一来二去也混了个脸熟;第三序列是最奇怪的,他们虽然也可爱,但都没有可爱到那种程度,反而变得没有存在感了。比如你岛上的小章鱼,我岛上的小松鼠,其实长得可爱又无害,对吧?但我昨天去了松鼠家,发现这个家是我第一次进来——她在我岛上可能已经有两周了吧,我第一次去她家。

祝:非常有趣,这让我想起偶像艺人。要么被夸,要么被黑,只是不能默默无闻,对吧?我对我岛上的熊大姐感情也很复杂,我不喜欢她的个性,她长得也并不可爱,我曾经也想过赶走她。我自己很难下手,我还让你下手了,你还记得吧?

池:嗯……

祝: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小动物们身上有着这个社会上的人类非常少有的一种性格,就是真诚坦率。你记得吧,你打完她之后,她说“我很生气,但是我这次原谅你”。她也不跟你玩虚的,生气就是生气,过一会儿好了,也不计较。后来我岛上来了一只豺,黄绿相间,像坨屎一样,我很讨厌他,能不见就不见。但是慢慢地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我觉得你对于小动物的讨厌是出于你根本不想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你当时送过小鸟一个大便化石,他也堂堂正正地把它摆在床头。我不知道你看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会觉得你但凡还是个人,还有人性的话,你就不会想,“呵呵,这傻×”……我觉得你心里也会有一丝自责。

池:哈!我为了让自己不要自责,我会告诉自己:任天堂这个程序写得不好。

祝:哈?

池:是吧?我有的时候觉得“动森”实在是太坦荡了,近乎不似人样。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你收到这种东西,或者受到了虐待,你肯定会觉得不高兴,对吧?至少你不会把一个粪化石摆在床头。这反倒让我看出小鸟是个程序了,你送他一样东西,他有一定概率将它摆在家里的某个位置,甚至对于粪化石,他都不会说不喜欢——如果一个人没有“不喜欢”一个东西的自由,那么他的“喜欢”有什么价值呢?想得有点儿多了,但我有的时候确实在这么想。

祝:在我看来,好像是你刻意地冷静对待他。

池:是啊,人就是很复杂的。换个角度说,当我对小企鹅的感情太深的时候,我也要从中抽离一下,想想它也是一个程序。

祝:当这个感情太过充沛,以至于要把你击倒的时候?

池:是的,我会提醒自己,她是一个程序。

祝:那你为什么要对一个程序那么伤心?

池:我觉得这就是——让我在这里错误地使用形容庄子的一句话,“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就是说,你虽然知道她是一个程序,但你愿意相信她不是……在某些时候,你又要把自己摘出去。

祝:你在其他游戏中遇到过这种感觉吗?就是需要把自己摘出去。

池:好像是没有。我很少玩网游,大多数单机游戏也不是能够玩这么久的。随着故事剧情结束,感情也结束了。我很喜欢某个角色的话,在网上看到与他有关的信息我也会高兴一下,但是没有这种可以长时间互动下去的,互动到了一个什么地步呢?就是一个模拟经营游戏玩出了角色扮演RPG的感觉,我成了小企鹅的妈妈,我在跟她相处的过程中也获得了成长。

祝:我觉得一个关键的问题是,你在“动森”中需要不断地作出选择,并且为选择付出代价。对于很多游戏来说,它们有一条既定的主线,你所有的选择都会导向最终的一个或多个结局,这其实不算太自由,对吧?它们多半没有能力让你产生一种提醒自己不能动情的必要。

在“动森”里你实际上面对着无数的选择,包括每天要怎么对待每一只小动物,包括你要怎么面对分离。它在一些事情上给你提供了慷慨的选项,在一些事情上又让你感到无能为力。

池:是这样的。就像生活。

祝: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延伸到很多东西。比如曾经有个新闻,说一个日本人跟虚拟偶像初音未来结婚了。

池:我就很理解。我也想收养企鹅。

祝: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提醒自己她是一个程序呢?

池:我不知道,我觉得可能是出于一种人的骄傲和尊严吧……我知道程序已经越来越有人样儿了,甚至比人更聪明,我常常在想,那么边界是什么呢?我真正担心的其实不是程序变得像人,而是人不再与程序有什么区别。如果人放弃对这种区别的确立,在我看来是一种自我矮化。

祝:但你还是在被程序打动。不管我多么不喜欢我岛上的熊和豺,我都被他们打动过。我觉得从人的思考机制上来说,一个可爱的角色对着你说那些和人别无二致的话语,甚至比你在生活中遇到的人都更善良更温柔,你就是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忘记对方是一个程序。

你在人家身后用捕虫网打人家脑袋,人家该跟你生气就跟你生气,生完气还是会原谅你。这不就是我们希望的朋友关系吗?你跟豺玩心眼,豺不跟你玩心眼,反倒“榨出你皮袍下的‘小’”来,对吧?我觉得这是会让人自省的。我怎么这么坏?我为什么讨厌他?当然我不能跟他直接表达——我反而感谢游戏机制没有让我直接表达。

池:我们的对话让我想起一部电影,《她》。里面说的就是男主跟AI谈恋爱——顺便说一句,AI是由斯嘉丽·约翰逊配音的,起初一切都很好,因为AI最懂你嘛,至于真诚啦、善良啦,这些品质也都是有的,反正都是程序,当然往好里去写,对吧。但你知道男主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跟AI谈恋爱的吗?

祝:什么时候?

池:他意识到AI跟他讲话的同时,也在跟无数的人讲话。所有的温柔和爱意,既是属于他的,也是属于所有人的。这对于亲密关系来说是致命的,因为绝大多数人可能都在亲密关系中要求唯一。不用说什么亲密关系,我有一天在咖啡馆里听到有人呼叫自己的“小爱同学”——那是我们最经常接触到的AI之一,我都觉得,啊,好怪!

过去的一个月,我在夜话里写了很多次“动森”。有时候评论区里会有人说,我也有这只企鹅,她在我那里如何如何,我就会突然意识到,原来我的企鹅并不是唯一的,我的企鹅本质上只是一段程序。

再后来,一个周末,我推荐了一款叫作《企鹅岛》的游戏,我说企鹅们咕咕咕地跑来跑去好可爱,底下就有人说,“这些动作都要大量的计算,我的iPad都发烫了”。我感觉我再一次从自己的感情中被拽出来了。后来我就没有再打开过《企鹅岛》。我不想玩了。在我看到企鹅跑来跑去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到:计算!计算!计算!

祝:我们究竟是如何从殴打小动物的问题讲到这里的……啊,不过我理解,就像你昨天说的,所有事情都是联在一起的。

池:打小动物的问题本质上就是你如何对待小动物的问题,拓展开来,就必然涉及到人如何对待程序的问题。怎么说呢,我最敬仰的东西可能是人的自由意志,我关注它是否在现实中得到施展,关注它是否在虚拟中被侵蚀,也关注它如何介入周遭世界。比如说,我为什么会坚持每天打开“动森”呢?因为我觉得“动森”的世界就像是薛定谔的猫,它只在你观察的时候才会存在。

祝:是吗?我觉得我不在的时候,小动物们都在岛上快乐生活呢。

池:其实没有,你也知道没有,对吧?

祝:你觉得在你不去看的时候,他们就是一段又一段在黑暗中的程序?

池:是的。

祝:但我觉得有没有一块发亮的Switch屏幕,对他们没有区别吧?你总不会以为你把屏幕点亮,他们的世界才亮了起来吧?

池: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上班的时候还把游戏开着放在一边?

祝:……

池:不打开的话,就完完全全只是程序,不是小动物了。你几天没有来,或者几天没有跟他们互动,他们会说,啊,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了呢。你该不会以为他们真的在小岛上快乐生活了这么多天,并且能“感知”到你多久没来吧?只是你上线的时候,游戏会抓取你的登录数据,跟上次的登录数据作对比,然后这些数据会影响到小动物们的程序输出。所谓的“好久不见”,背后就只是这样。

祝:那我把Switch充上电放在那儿,不碰它,这样行吗?

池: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祝:你觉得这个机器亮着,这个游戏在运行,他们就因此获得了生命?

池:没有获得生命,但他们会显得更加真实。

祝:我理解了。

池:是啊,最后就变成了一种责任感。我每天都想上去,或者我每天都要上去,让我的小动物们从程序变成人。

祝:那你会舍不得关掉游戏机吗?

池:会。我关了之后,那个世界又回到了黑暗中。这听上去有点儿疯狂了,是不是?但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不是极致的爱或极致的恨,而是情感这种东西和付出情感的对象根本不存在。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第七日:在一切抵达终点以前

清晨,池老师来到单位,祝老师已经在那儿了。看到池老师走进办公室,他从电脑后抬起头,和她打招呼。

“你就要离开一阵子了,是不是?”祝老师问。

“是的,看来这是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这样对话。”池老师说。

“那我们要抓紧时间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还有很多。”

祝老师和池老师走进了会议室。他们曾经在这里为了许多选题和文章争论不休——那些日子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好像又近在昨天。

池: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们给我举办的那场新人编辑陷害大赛吗?大家轮流给我推荐了一个游戏。我从来没有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玩过那么多游戏。

祝:那你还喜欢游戏吗?

池:当然,我想我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我发现我玩游戏其实就是在找各种各样的——可以说是认同,可以说是共鸣吧。我就是一个强烈地使用个人经验去衡量全世界的东西的价值的人。“动森”对我来说最大的意义就在于,我可以长久地对那个世界投放我的情感。

祝:但与此同时你也可能被它伤害。

池:你对任何人和事投射情感,就是给了他们伤害你的权力。

祝:你给“动森”这个权力了吗?

池:是的。

祝:相比之下,我觉得你对这个游戏比我感性很多。在跟你谈话的过程中,我也忍不住反思了一下,我觉得我对小动物们大部分时间的感情都是疏离的。

池:可能和人和人的区别有关。比如我,我就不回避情感。

祝:我不知道,但是我也理直气壮地被小动物感动过。我知道它是程序,但是我还是感慨。

池:但我觉得你没有跟小动物们产生真正的亲密关系。对我来说,产生亲密关系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比如说,我第一眼看到企鹅就想认她为女儿。

祝:我觉得这种亲密关系也让人困惑。对我来说,就算是“朋友”,感觉也是很遥远的。更不用说是找一个人认女儿……但你知道,我最近岛上也来了一只企鹅。恕我直言,我觉得是企鹅里最可爱的一只。可能也受到你的影响,我也有点儿把她当作女儿了。前一段时间我对“动森”的热情有点衰退,但有了女儿,啊不是,我是说企鹅之后,我又每天带着Switch去单位了。

池:你不能在企鹅里排鄙视链!所有的企鹅都一样可爱!

祝:但我的企鹅是最可爱的。你不觉得吗?你看她正在树下看书呢。咕咕咕,我女儿真像我!

池:……真可爱……

祝:是吧?

祝老师在他的企鹅女儿身上展现了最温柔的一面

池:我们言归正传。你觉不觉得这个游戏反映出玩家自己本身的很多很多性格——甚至是性格问题?比如,也许你不太喜欢和人产生亲密关系,而游戏也反映了这一点。

祝:我是否可以说,你对企鹅的感情也反映了你性格中有希望控制的成分?

池:有,超有。我不否认这一点。而且我会觉得,既然人生是一个体验,是一段旅途,那何不投入地去对待每一个值得投入的关系?

祝:但是你投入的关系很可能影响他人。你把小鸟赶走了,企鹅会伤心吗?理论上,从程序的角度上,企鹅不会伤心,但你可悲到要控制一段程序吗?

池:可悲啊,我们可悲的人就是这样的。但如果你甚至不愿意跟程序产生亲密关系,连程序都不信任,这不是也很可悲吗?

祝:唔……

池:我们再举一个例子,比如,在你的岛上,某个动物要走,你会让他们走吗?

祝:我会让他们走。在我看来,这是尊重他们的意愿。

池:我觉得这就是你的问题,你能够无所谓,你可以让所有人走。或者说,也许因果关系是倒过来的——也许是你害怕有个人走的时候,你挽留不了,不管你对他多好,他也要走,所以也许你一开始就不对任何人产生情感。

祝:那么,如果你的女儿要离开呢?

池:先挽留啊,挽留不了就刷Amiibo,我会试着重新跟她建立关系。

祝:但你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企鹅了。

池:我会把她当成失忆的女儿重新养。

祝:我在这个过程中没有看到尊重的成分。

池:为什么?

祝:因为她不是。如果你真的把她看成是一段独特的代码的话,这只新的企鹅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

换个角度说,为什么有一些小动物就是要离开?游戏为什么要有这个设计?为什么不把生杀予夺的权力都交给你?为什么不设计成小动物就是不会走,除非你让他们离开?我再提出一个过激一点的问题,她走了,为什么你要刷Amiibo让她回来?如果企鹅真的是一个人的话,你像不像是那种疯狂科学家?妻子死了,你滋滋滋地电她。

池:那我去野岛刷企鹅可以吗?只要我有足够多的机票,我一定能刷到企鹅。

祝:我觉得这个方法好一些,但你还是不能把她当作失忆的女儿,这对新企鹅不公平。

池: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企鹅要走了,我让朋友来接,然后等待着朋友岛上的企鹅又一次想走,我就把她接回来。企鹅永远保留着记忆,而我所做的就是默默地等待。这多浪漫。

祝:这个办法很好……但我还是要说,如果企鹅有自主意识的话,我相信她会觉得自己被控制了。如果按你的方法,你不想让一只企鹅走,她可能走不脱。她是不是被你剥夺了离开的自由?

池: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我想说,祝老师,你能否理解,人是很脆弱的,很多情感也是不由人的。举一个最普通的例子,如果我跟一个男朋友分手了,以后我喜欢上的人可能都有他的影子。你可以说,这样对谁都不好,你要放下,你要忘掉,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祝:我觉得这取决于被你喜欢上的人是什么样的。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觉得OK,你迟早会发现我身上有不一样的地方。

池:但我可能永远不会喜欢上那不一样的地方,这样也没问题吗?我说的并不是什么优点和缺点,而是上一个人身上的“特别”。比如现在的这只企鹅给我起了外号,她叫“阿池宝”,如果新企鹅给我起外号叫——叫“小池宝”吧,我就会拒绝。你必须要叫我阿池宝,如果你不这么叫,我就要刷到你叫我阿池宝为止。就是这样。

祝:那这只企鹅就很可悲,对吧?

池:对啊,很可悲,我也很可悲。我知道。

祝:但你似乎没法抗拒这个。

池:我没法抗拒这个。或者说,我不愿意让自己抗拒这个。就我要么活在失去企鹅的痛苦中,要么就刷一只新企鹅。我宁可刷一只新企鹅活在可悲里边,这依然比痛苦要好得多。对我来说,有些痛苦是不会过去的。

祝:但是我相信如果真有这种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

池:不会,我会放弃这个游戏。如果企鹅走了,我不能刷Amiibo的话,我会放弃这个游戏。就像如果是现实的话,失去一些人,我也可能会放弃活着。

祝:你甘心这样被回忆束缚?

池:对,这也是一种选择。啊,“动森”真的很真实。它的真实不仅仅体现在那些文章写的什么风啊、水啊、阳光啊,而是它给我带来的情感很真实。我现在意识到了,我对企鹅产生的情感非常真实地体现了我的人格和处事方式。如果没有产生情感,我就不想留在这个游戏里。就像如果不能跟人产生亲密关系的话,我就是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

祝:但企鹅只是一个代码。她可能终有一天会跑走,咕咕咕咕咕,就这样跑走了……

池:那么,她一定带走了我真实世界的很多情感。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池老师看起来有点难过。她垂着头,绞着手指。“如果企鹅走了,一起玩的朋友也走了,我怎么办呢?”池老师说,“我只有那些照片了。”

“没事儿的,没事儿的。”祝老师安慰道。

仿佛突然间下定了决心,池老师抬起头来,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可能会丧心病狂地在岛上刷出10只企鹅。”

“一个企鹅岛?”祝老师说,“我能理解这种心情,但你不会觉得这样……可能太不理智了吗?”

“人就是不理智的。也许你想追求某些理智的关系,不管是人与人之间,还是人与动物之间。但我觉得真正的关系就是不理智的。我所说的真正的关系就是指能够对生命产生影响的那些关系,那些关系都是不理智的。”池老师说。

“可是你们哲学界不是说嘛,‘勇敢运用你的理智’!”祝老师说。

“理智本来就是后天发展出来的、保护人类不要进入底层的一个东西,它距离底层很远。所以,建立在理智上的情感关系都不可能真正地影响生命的底层。”池老师说,“但你知道吗?我就想底层被改变,我就想让所有的我喜欢的、我认可的关系,帮我塑造那个底层的东西。”

“唔……”

“我不能接受失去他们。”池老师说,“就像我也不能接受失去你们。”

说完,池老师哭了起来。祝老师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想要安慰她,但他——或许正如她指出的那样,他对很多情感有点儿迷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池老师问:“我们还会在岛上见面吗?”

“还会。”祝老师说,“不要哭,朋友,我们还有许多明天。”

“我知道它是真正美好的,它身上有无可争辩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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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池骋

chicheng@chuapp.com

不想当哲学家的游戏设计师不是好的storytel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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