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用游戏来解决更大的问题”的尝试。
64岁的郝叔叔发现自己脑袋没有以前转得那么快了——这种感觉频繁地出现在生活里,买菜时算不明白账,教外孙做作业时读不进去题目。老伴也一样,以前她喜欢背诗,现在说了上句记不起下句,做菜时总忘了放盐,最严重的一次,她出了厨房忘了关火,差点惹祸。
以前不是这样的。年轻时,郝叔叔负责一整个车队的调度,每天几十台车安排出去,每辆车去哪了、多少次、多少号,不用纸笔就能记住。现在退休了,整天没有事做,懒散了,人变得很“笨”,全身不得劲儿。
很多事都做不好了,成了一种负担。晚上,子女下班回家,外孙的作业没做完,几个菜入不了口,饭桌上的氛围很沉默。他感觉给子女添了麻烦,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没办法,只能安慰自己:“没什么的,无所谓,岁数大了,别人也是一样。”
在郝叔叔的想法里,人到老年,好像就该这样。他心里烦躁,却说不出什么理由。但在老伴刘阿姨眼中,事情不太正常。她今年62岁,爱和自己生闷气,总胡思乱想。一个人的时候,她寻思起来:怎么盛出来菜了,才发觉没放盐?然后又想:自己是不是得那个啥了?老年痴呆?大脑反应有点问题?
这些话是郝叔叔和刘阿姨在《腾讯脑力锻炼》受试者回访现场告诉我的,这是一款帮助患轻度认知障碍(MCI)患者进行认知域训练、延缓认知下降情况的功能训练软件。在开发过程中,有许多专业的科学、医学界人士担任顾问。也因此,我能够很轻易地在讲述中想起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北京博爱医院)神经康复一科主治医师陈予东的话。陈医师告诉我,目前国内老年认知功能障碍的就诊和治疗都非常不及时,“对患有MCI的许多老人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在于,他们非常容易在最开始把这当成一种正常的身体老化过程”。
在普遍的医学概念中,轻度认知障碍被认为是痴呆的前置阶段,即“患者的认知功能已经下降,但还未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轻度认知障碍发展为阿尔茨海默病的概率很高,一项数据显示,如果没有外部力量干预,超过38%的轻度认知障碍患者会在5年内发展为中重度和严重认知障碍。
不过,郝叔叔和刘阿姨并没有发展到这一步。整个交流过程中,他们非常健谈、热情,反应称得上迅速。郝叔叔提起那款认知功能训练软件——好吧,语气确实很像是在说一款“游戏”——“我一直坚持做做做(指软件里的做菜玩法),哈哈哈。”然后他抱怨起来,“一个礼拜7天,总共才让我们‘玩’3到5次,一次‘玩’30—45分钟,还不让每天‘玩’。”
对刘阿姨和郝叔叔来说,接触这款软件的过程有点新奇。去年6月,很偶然的一次街坊邻里唠嗑,邻居听了刘阿姨描述的情况,建议她去医院看看,又说似乎有个什么项目,和他们遇到的情况很像。子女也有些担忧,跟着说和,他们痛快地答应了。
郝叔叔对我说,第一次诊断的过程并不枯燥。他们在子女的陪同下,面见主治医师,做了一些量表和测试题,还有拼拼图、看画、算数之类的智力游戏。邻居说那是一些“脑力测试题”。做完后,医生给他们的手机下载了“那个游戏”,“然后过一段时间就到医院去复查一次”。
如果用更专业、更严谨的说法,这当然不是一个游戏。郝叔叔和刘阿姨参与的实际上是这款认知功能训练软件的“临床探索性试验项目”,做量表也是筛选受试者的一部分。这个项目有很多参与渠道。在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北京博爱医院)或南方医科大学附属珠江医院,如果你是一位来到神经内科或者神经康复科门诊挂号的老年人,确认可能患有轻度认知障碍,医生可能会提出这个项目。如果你带父母看诊,也可能在医院大厅的易拉宝上看到它的招募广告。
这款软件有很多趣味之处,也很难怪郝叔叔忍不住想要多玩,并称呼它为“游戏”——它包含4个板块的玩法内容:厨艺大赛(类似一些市面上常见的烹饪游戏,按步骤完成菜品)、收纳大师(顾名思义,把物品合理地收纳到指定位置)、诗词大会(一些古诗词的问答填空)以及音乐大赛(比较接近简化版的音游)。色彩很鲜明,字号也很大。
郝叔叔最喜欢的是“厨艺大赛”,一共有接近150关,难度逐渐升高,从简单地打一个鸡蛋、摊一张煎饼,到后面增加材料,做一款复杂的食物,配菜放置的先后顺序也要考虑,考验反应,也需要些记忆。起初他手忙脚乱,很不适应,后来逐渐上手,玩到100多关,语气很得意,“她(指刘阿姨)玩这个可玩不过我”。
刘阿姨更擅长的是“诗词大会”:水墨画的背景伴随着朗读的声音,让她觉得舒适和熟悉。以前她做幼师,总要带着学生背诗词。起初很容易,《唐诗三百首》里,“鹅,鹅,鹅”之类的基础诗句,做一些填空。后来出现了许多新学的、之前不知道、或者已经完全被遗忘了的诗句,对着提示词,她慢慢琢磨,难得地在游戏里找到了一些自信和成就感。
“很像教小孩。”刘阿姨对我说,“(以前做幼师的时候)教小孩做游戏或者猜谜语,我说猜猜这个是什么字,比如说‘人加一横是什么字’?他想不出来,你就一点点提醒他,然后他忽然说‘啊!是个大字’。这就是脑袋转起来了,现在我自己也是这样。”
“我们觉得记忆力好像比原来强多了。”郝叔叔说,刘阿姨跟着附和。
“您一开始就知道这款软件可以帮助改善认知吗?”我问。
“当时没觉得,就觉得挺好玩、挺有兴趣的。”他回答,“我一直坚持每天做。最后我玩得停了以后(指项目结束),哎,觉得脑袋要比以前灵活多了。”
我向腾讯觅影高级商务经理王菲菲了解了郝叔叔和刘阿姨的受试过程。对于患者来说,参与临床探索性试验的整个周期是3个月,期间需要3次到医院完成量表。首先是确诊时,可以理解为一个“初始基线”,然后是第6周的中期随访,最后是3个月结束时的“末次评分”。
“(在患者使用软件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量表分数的趋势变化,”王菲菲对我说,“6周跟一开始的基线比,3个月结束后再对比,如果分数始终在提高,就证明患者的各项认知功能是在进步的。”
她说,目前测试者的临床数据表现非常优秀。在两所医院的试验组中,98%的受试者在坚持完成了12周完整的训练后,分别通过洛文斯顿作业疗法认知评定成套测验(LOTCA)和蒙特利尔认知评估量表(MoCA)测评,结果显示,他们的认知能力有了相当明显的改善。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这款软件的临床试验阶段,相当一部分患者在体验过程中表现出了远超临床医生、开发人员预期的兴趣。在腾讯游戏社会价值探索中心,担任《腾讯脑力锻炼》产品主策划的Linda告诉我,在预试验阶段,他们发现“有很多老年人玩到时间后还想玩,或者关卡没打过,还想继续打”。这让她感到意外,“还有老人告诉我,这款软件改善了他和家庭之间的关系——某个关卡过不去,他会向家里的子女、孙子求助”。
这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他们最开始的设想:通过游戏技术的应用和游戏化的互动设计,让这款认知功能训练软件互动性更好、趣味性更强。此前,在传统的数字疗法产品中,很多患者非常容易觉得“没意思、很枯燥”,从而在训练过程中流失。而对于轻度认识障碍患者来说,有效的干预又需要长期坚持,难度很大。
Linda告诉我,为了不让老年人在训练过程中产生挫败感,他们在软件的细节处进行了很多调整。比如“音乐大赛”,在常规的音游中,当玩家错漏节奏,会得到“Miss”之类的提示,但在这款软件中,老人们只会接收到积极的语言——“完美”“不错”,还有“加油”。
调整是有效的,老年人表现出的投入程度比想象中高出很多。专家提醒他们,要让老年人按计划完成训练,所以产品设置了训练计划和时间设置功能——每周3到5次,每次30到45分钟。“超过这个时长,当天就不可以继续训练了。医生的建议是担心老年人有复合病,在久坐或者长时间盯屏幕的情况下存在健康隐患。”
“我觉得这也印证了游戏化的设计,比如激励和即时反馈,可以提升老年人坚持完成训练的动力。”《腾讯脑力锻炼》产品负责人、来自腾讯游戏社会价值探索中心的蒋区告诉我,“老人会希望自己达到满星通关,不断地去挑战游戏达到通关的成就感。数据也显示,98%的患者都坚持完成了12周的完整训练,脱落率非常低。”
“为什么是做菜、诗词、音乐、收纳这4种玩法呢?”我问。
“因为这些都是老年人熟悉、喜欢的场景,他们会更容易适应规则和感兴趣,我们也在这方面进行了调研。”Linda回答。这是她第一次负责面向老年人的产品研发,此前她对老年人的爱好几乎完全没有了解。在她身边,大部分老年人都在玩“斗地主”,生活看起来并不复杂。
“我们找了微信小游戏的团队求助——因为目前老年人安装最多的软件就是微信嘛,然后进行了初步筛选。”Linda说,“在调研中发现,老人们会玩的游戏类型还是很丰富的,诗词、成语接龙类他们非常喜欢,还有相当一部分老人喜欢用‘全民K歌’,我们就想到,老年人其实是很喜欢音乐的。”
在公开的信息中,这是一款由腾讯SSV时光实验室、腾讯游戏社会价值探索中心、腾讯觅影联合研发的数字疗法软件产品,目前已获得医疗器械注册证。接下来,它将进入临床应用,医生进行临床诊断、开具处方后,患有轻度认知障碍的患者可以通过这款软件开展游戏化认知训练,以非药物手段改善认知功能。
在腾讯内部的视角里,这个项目的诞生来自于3个出品团队的碰撞。不过,如果用一个游戏媒体更喜欢的视角,也可以说,这是一件关于“游戏”是否能够真正进入严肃医疗领域、帮助更多人,进而在人类生活中发挥更大作用的事情。
“腾讯脑力锻炼”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项目负责人王楠告诉我,他们在2019年就有了这个想法。当时,腾讯正在协助政府推动公办养老院的机制体制改革和智慧化的创新探索。她和同事一起,走访和调研了非常多的养老院。
有一家养老院的画面给王楠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位90多岁的奶奶,王楠看到她时,她一直在自己的楼层转圈,持续了一两个小时。工作人员说,这位奶奶有非常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在她的认知世界里面,她已经不记得所有的亲人,除了她妈妈,所以她每天都在等着母亲来接她回家。”这个场景深刻地触动了她。
最初的想法其实很模糊——他们进行了调研,发现目前全中国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数量大约有1500万,轻度认知障碍的患者有3000多万。如果不去干预,他们有可能在未来的3到5年逐渐发展成阿尔茨海默病。“每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治疗费用大概在13到15万元,这对于整个家庭和社会都是非常大的负担。”王楠对我说。
是不是可以尝试着做一款游戏化数字疗法产品来干预轻度认知障碍?在成立SSV之前,王楠和团队已经在老年问题方面进行过非常多的探索和研究了。除此之外,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有许多人同样在试图用“游戏”解决更严肃的问题。
但这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一些较早期的资料显示,游戏对于大脑结构能够产生切实的影响,比如,快节奏的动作类游戏可以帮助阅读障碍的孩子们增强注意力,专门设计的3D视频游戏可以改善老年人的认知表现。但在认知学方面,哪怕是如今,我们对于大脑的理解都非常浅显,这并不是一个能被眼睛直观看见的实验过程。
但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在4年前,也就是2021年,腾讯游戏社会价值探索中心就和天桥脑科学研究院合作,共同开发面向全年龄段用户的认知评估和训练游戏《巴甫洛夫很忙》。
“在做《巴甫洛夫很忙》的时候,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用户训练后的效果。这成了我们通过游戏进行认知训练数字疗法设计的基础。”蒋区告诉我,“所以我们找到王楠的时候,大家一拍即合。我们想,如果游戏技术能延缓轻度认知障碍者病程,有机会进入到更深的医学专业领域、走入真实医院场景,那会是一次很好的游戏社会价值探索。我们在那时就有了要往专业的医疗器械产品方向努力的想法。”
“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应该做、且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我们有这样的能力,那就应该试试。”王楠说,“这个项目确实存在多维度交叉的挑战,社会洞察,游戏技术,软件开发,又有医疗的专业属性,需要把这些内容做有效的融合。”
“那时候真的是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觉,觉得这些能力我们好像都具备,肯定能把这事做好。”她对我说,“但实际上,在过去的3年里,我们确实碰到了非常非常多的挑战和困难,甚至有好几次都在想,‘唉,可能推动不了了’……“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达成了关键的里程碑,也成了腾讯首款拿到医疗器械证的游戏化数字疗法产品。”她说。
“从最后的结果来看,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王楠告诉我,到目前为止,腾讯对轻度认知障碍的整体干预已经形成了一个“全链条的解决方案”。她说:“我们最早做了一款叫《银发脑动力》产品,它是一个集(轻度认知障碍)科普和数字化筛查为一体的小程序。”
“去年,我们也通过社区完成了4万多个60岁以上老人的筛查。”她补充,“很早之前国家卫健委就提出,希望未来能够得到‘两个80%’——一个是科普的80%,一个是筛查率的80%。但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这两个理想数据因为需要庞大的投入成本,和现实数据的差距是非常大的。基于这个问题,我们做了一系列科普知识,在筛查环节也进行了数字化的优化。总体来说,从科普到筛查,到现在已经拿到医疗器械证的产品,是足够完善和连贯的。”
我们经常会在过去的报导中重复地讨论这些问题:游戏能做到什么?游戏能够切实帮助我们的真实生活吗?游戏能够做到那些看起来很严肃——甚至真的非常严肃的事情吗?此外的一个延伸是,如果它做到了,我们的社会能够承认游戏带来的这些改变吗?
后来,我和中山大学心理学系教授库逸轩聊了聊,他同样参与了整个项目开发过程。库教授告诉我:“当时我们就想,能不能开发一款游戏来治疗情绪。”这项研究最后在腾讯游戏社会价值探索中心团队游戏设计与技术相关支持下展开,探讨音乐游戏对于阈下或轻度抑郁人群情绪状态的改善效果。
“我们现在面临老龄化的问题,老年痴呆比例在65岁以上的人群中超过了5%,这是相当大的一个群体,但是目前没有什么特效药。”他说,“所以,如果我们能够做一些数字化、数字医疗的干预,对患者不会有很多负担,又能带来改善效果,一定是非常有价值的。”
用一款游戏化的软件,解决一个具体的问题,或者再小一点,让一个具体的家庭变得积极和幸福,这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现在这个阶段,它只是一个美好的起点、一个契机。或者进一步,这是一次“用游戏来解决更大的问题”的尝试。
不过,如果让我们抛开所有这些“游戏化”“数字化”“未来”“前景”之类的词汇——或许在未来,这些“游戏化软件”将会改变千万人的生活——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所有这些事情的起源,其实只是一些游戏从业者对于身边世界和需要帮助的人群的关切,以及把“我们可以,也应该做点什么”付诸行动的尝试。这种关切和尝试在过去曾经催生出无数伟大的作品,帮我们度过许多时光,抚慰我们的心灵。在未来,它有可能做到更多。
刘阿姨和郝叔叔在等待着产品正式上线。“脑子要多动才行。”郝叔叔对我说,现在,他在日常生活中也会有意识地让自己多思考、多想事情。
“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也比较好了,原来我们俩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琐事拌嘴,现在基本上算是挺和谐,原来那个紧张的氛围好像现在都没有了。”刘阿姨说,以前,外孙有时候写不完作业,子女一回来饭也来不及吃,只能教训孩子。
“当时我们也跟着心情不好,觉得她训孩子挺生气的,而我们今天没让孩子写完作业,也觉得挺内疚。看孩子写作业的时候,自己也着急。”现在,郝叔叔重新拾起了教外孙写作业的任务,刘阿姨重新喜欢上做菜,还有背诗。
她把诗背了出来,很流利、很迅速,用软件里的场景来描述:“题目是‘两个黄鹂鸣翠柳’,后面是什么来着?哎,看了一下提示词,就想到是‘一行白鹭上青天’,然后‘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嘛。”
“其实很简单啊,但要是(软件)不帮你,真的就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