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的游戏毕业生

从梦境跌落。

编辑袁伟腾2022年06月27日 18时35分

4月15日,阴。

电话接通了。

陈鹏在家人面前仍装作没事。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不知该怎么告诉父母,自己的工作没了。持续说了一个小时无关的话,直到手机上的时钟从6跳到7,他才尽量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我毕业后要去的游戏部门被解散了。”

就像拳击手打出一记试探性的刺拳,陈鹏在父母意识到他丢掉工作前切换了话题。对话重回安全区。没有焦虑,只有唠家常和生活的琐碎。最后,陈鹏和父母告别,挂了电话。

5个月前,陈鹏收到了录用信。待遇很高,是应届生能拿到的最高薪酬。他迫不及待地跟父母打电话,主动提出每月从工资里拿出1万帮家里还房贷。除去给父母的钱,月薪还剩下几千块,正好作为房租和生活费。

当时他感觉到父母的兴奋。一家人都是内向的性格,聊天从不发表情。听到消息后,母亲发了个庆祝的表情包:一个小人拎起一面锣,疯狂地敲,背景里在放鞭炮。

还好,父母没意识到他失业了。陈鹏挂掉电话后,既庆幸,又感到愧疚。

和家人通话的地方

“本来是完美开局”

陈鹏是某大学游戏艺术设计专业的本科毕业生。陈鹏非常喜欢游戏,也渴望进入游戏行业,“让中国的游戏不要像现在这样”。

几年的求学没有遇到多大波折。几天前,毕业通知书已经由校长办公室发出,将在一段时间后邮寄到他的手中。向公司提交毕业通知书是入职的最后一步。本来他只需要拿着毕业证,找到用人单位的人事部门,签订劳动合同,就能成为正式员工。

拿到毕业通知书前,陈鹏只能和用人单位签订三方协议。三方协议并非劳动合同,但同样具有法律效力。三方协议的作用是,公司承诺为未拿到毕业通知书的学生预留工作岗位,学生也保证毕业后将赴岗位就职,学校则作为第三方见证人。三方协议和劳动合同有细节上的区别,但陈鹏已经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了。

陈鹏是去年10月敲定毕业后的去向的,一家准一线互联网公司的游戏部门。他在7月份通过秋招进入公司实习,3个月的实习期后收到了录用信。

陈鹏投递的是设计师岗位,更具体来说,是游戏美术。实习期间,陈鹏的工作“比较多、比较杂”。他告诉触乐,包括人物设计、场景设计和UI制作等他都有参与。虽然只是一些细碎的工作,但同事和上司很看重他的能力,也认可他的工作成果。前辈称赞他,“比其他人更厉害”,还有些同事夸张地说,他“简直是天才”。

在陈鹏看来,这份工作完美符合预期——不错的薪酬、实习期间相处融洽的同事、不加班,能保证自主学习的时间。他觉得与其到腾讯、网易等行业头部当一枚螺丝钉,不如先在稍小的公司全面积累经验。他还制定了长期计划——积累工作经验和产品成果,一两年后再跳槽到待遇更优厚的公司。这个计划看上去很好。

“但没想到这份工作结束得这么快,还没上班部门就没了。”他说。

得知部门解散的消息时,陈鹏正在学校食堂吃饭。饭吃到一半,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在毕业生交流群里,有一位和他在同一部门就职的学姐说,我们被拆组了。

“拆组”就是砍掉、裁员的意思。学姐补充说,她得到消息,部门可能要被解散了。陈鹏盯着手机,如坠冰窟。

“瞬间从一个完美开局变成了地狱开局。”陈鹏说,“对我的打击非常大。当然,我主要想的其实是怎么和爹妈交代这件事。”

第二天,陈鹏翻出了手机上几乎所有认识的同事,询问具体的情况。被问到的人有些惊讶,反问他,昨天才开完会,你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

一个星期后,人事部门联系陈鹏,向他说明了公司对他的安排。原来的工作真的没有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陈鹏来说,向父母解释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一方面,他辜负了父母的期待,毕竟丢掉了工作,父母不再和他提每月拿1万块还房贷的事;另一方面,他发现父母很难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通电话后,陈鹏又试着和父母交流了几次。陈鹏认为,失业不是他的责任,他根本不知道游戏部门会被拆。陈鹏告诉父母,他已经对未来做好了规划,完整且详细,无论是起点还是终点,都是最好的——只是现在全被打乱了。父母听得半懂,口头上说理解他,但每隔几天,就会悄悄地往家庭群里转发游戏公司的招聘信息。

“《上海游戏大厂校招HR,分享行业入职简历面试攻略!!》”

“《(干货)揭秘游戏公司内幕!面试官竟喜欢听故事?》”

“《游戏文案全攻略:想要入行?先看你够不够格!》”

陈鹏只能苦笑,他觉得父母如果真的信任他,就不会转发这些没用的推送了。

不只是陈鹏本应该去的那家公司,从去年8月起,大量游戏公司裁员、倒闭。根据媒体公开报道,腾讯、B站、字节、百度等多家互联网公司的游戏部门均有裁员。相关数据显示,2021年7月下旬至年底约5个月的时间里,共有1.4万家游戏相关公司注销。

很难说清楚具体的原因,但可以推断的是,版号、疫情、经济、行业形势……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压力最终传递到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陈鹏所在的部门惨遭腰斩,实习期间认识的前辈,要么另谋出路,要么在公司的非游戏部门继续就职。

裁员是敏感话题,一般来说,员工匿名后才会参与讨论

公司向陈鹏提出两种解决方案。方案A,把陈鹏转入其他部门,调至平面美术岗位,不做游戏,但陈鹏还是有做游戏的强烈愿望的;方案B,推介陈鹏加入公司新成立的子公司,仍然是游戏岗位,但待遇大幅削减。

在陈鹏当时看来,两种方案他都无法接受。

今年4月中旬,春招已经进入面试、笔试和签订三方协议的阶段。陈鹏开始找新的工作。

“我一共投了100多份简历”

陈鹏这一次求职的过程并不顺利。困难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没有岗位。

陈鹏投递了超过100份简历。手机里的招聘软件一共记录了80份,另外几十份是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后,再通过邮件投递的。大约有70份简历直接被用人单位筛除,30多家公司告诉他可以先聊,15家公司通过了他的面试,但最后,他没有从任何一家公司拿到录用信。

原因是这些公司根本不打算招聘。陈鹏说,秋招是在去年8月,那时厂商的招聘信息很详细——是否需要实习、薪酬和待遇、具体的工作内容等等。春招时,信息全部被隐藏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岗位名字,上面标注两字,“招聘”。陈鹏说:“好像捉迷藏一样。”

也有的岗位直接消失了。陈鹏回忆,4月底他想要向《少女前线》的开发商散爆网络投递简历,可是他发现官网上已经没有校招的通知了。“不少岗位已经没了,程序岗位还有,但整个美术都没了。”陈鹏告诉我,“他们好像在告诉你,我们已经不招应届生了。你别来了。”

空白的招聘页

第二,错过了时机。

陈鹏的简历非常优秀。作品集长达4页,每一张都经过他仔细的排布,从人物设计、场景设计,再到UI设计,都有所涉及。他能做平面绘画,也能制作三维模型。人物的三视图旁边写满了设计灵感,图标附近用卡通字体标注了适用场景的说明。

陈鹏是学院的佼佼者,同学佩服他的能力,毕业设计中推选他为主策划和主美术。他说自己是全学院美术硬实力的前5名,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摇头。4月中旬,得知部门被裁后,陈鹏虽然心急,也先花了一个月时间完善作品集。

即便如此,他还是失败了。

今年的最佳就业期其实是去年秋招。当时游戏行业风平浪静,公司的招聘和往年相比没有明显区别。陈鹏在秋招拿到了原先部门的实习通知,3个月的工作后,顺利收到了录用信。不过,春招的要求完全不同,优秀的简历也不再有竞争力。

陈鹏说,秋招时环境还好,有一位同学的简历做得非常粗糙,甚至缺乏基本信息,也很顺利地被鹰角录用。到了春招,精美的简历也很难让人多瞧一眼了。

一张陈鹏绘制的人物设计图

“我不相信”

关于应届生的毕业去向,根据陈鹏的统计,自己学校的某游戏专业一共有38人,其中保研5人,至少有9人计划出国深造,7人找到了满意的工作。目前,大约还剩下一半的学生没有明确的去向。

陈鹏告诉触乐,校方重视就业率,甚至让辅导员“旁敲侧击地打听没找到工作的同学”,劝告他们“不要在就业网的系统中填‘待就业’”,而是“改成自由职业”。陈鹏说,如果学生执意填写“待就业”,辅导员就要求学生出具手写的书面证明,声明“选择待就业是个人问题,与学校无关”。

陈鹏就读的学院共开设了3门和游戏相关的专业。根据公开的报告,去年这个学院的就业率超过了60%。陈鹏说:“这个数字,我觉得是个明眼人都知道不对劲。”

一名学生手写的《就业情况说明》

官方的统计一定程度能说明问题。根据中国传媒大学2021发布的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去年这所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共2255人,“直接工作”的毕业生为1109人。在这1109人中,“签就业协议形式就业”的人数为204人,占比9.05%;“签劳动合同形式就业”人数为54人,占比2.39%。这两项更接近于一般意义上讲的“就业”。除此之外,还有“科研助理、管理助理“(1人,占比0.04%)、自主创业(6人,占比0.27%)、其他录用形式就业(207人,占比9.18%),以及占比28.25%,共637人的”自由职业“。根据报告说明,自由职业包括“自由撰稿人、自媒体、视频制作、插画制作”等工作,这些都被统计在就业率内。

换句话说,如果不算上“自由职业”,只有约五分之一的本科毕业生进入职场。

节选自《中国传媒大学2021届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

其他学校的数据也表明,至少艺术类院校的毕业生中存在大量的自由职业者。根据《中央美术学院2021届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本科毕业生的毕业去向“以自由职业(52.00%)为主”。而毕业生“以协议或合同形式就业”的比例仅占11.72%(签就业协议形势就业,2.87%;签劳动合同形势就业,8.85%)。校方在计算就业率时,自由职业者也被统计为已就业。

艺术类院校的毕业生从事自由职业确实有一定合理性,但其他渠道的就业率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也是事实。

节选自《中央美术学院2021届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

“找不到,你就得认命了”

陈鹏已经不再投递简历了。他知道找不到工作了,再投也只是白费力气。

他接受了前公司的提议,到子公司的游戏岗位工作。因为子公司新成立,目前办公地点未定,公司本身也没有正式曝光,互联网上几乎检索不到有关消息。

陈鹏很担心新公司也撑不久,所以他小心地跟人事部门沟通,也保留了另外那份和游戏无关的平面美术岗位。万一新公司出现变动,他也不至于彻底丢了工作。想想家庭的经济压力,可能做游戏也没那么重要。

陈鹏有记笔记的习惯,他的手机里保存了一个文件夹,每当发生了重大的事,他就写下感想。他相信总结经验有助于应对下一次挑战。求职受挫时,他连续记下几条,都是大字号,粗体标注,像在冲自己呐喊。

“不能病急乱投医!”

“千万不要因为短期找不到工作,就压低自己的身价!”

“时刻保持学习,保持自信,坚信只要能力强就会有人要!”

(应采访对象要求,陈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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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袁伟腾

包裹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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