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你平安。
“平安夜”的前一晚,我给陈穗发微信:“我能去你们那待一天吗?”
“可以。”他回复得很快,“你来呗!我带你打游戏。”
陈穗跑完3个小时的外卖午高峰,匆忙吃了口饭,又立刻骑着电动车赶回站点。
大约4个月前,他被提拔为队长之一。跑单之余,他还要留在站点处理日常琐碎的事务。美团专送与众包不同,骑手不需要抢单,但也无法直接拒绝系统分配的订单。一旦出现意外,影响到正常送餐,就得由队长出面调度,协调骑手之间进行“转单”、上报“异常单”等操作。
队长的定位像是平台规则延伸出来的“触角”,只不过他们带有人的体温。这个站点容纳了200多个骑手,密密麻麻的名字排在表格里,让人看得眼花。陈穗紧盯着电脑屏幕,时不时拨出一通视频电话:“哥,把头盔露出来,头盔。”有骑手从外面回来歇脚,他也要逮住短暂的机会,督促对方给保温箱消毒,并拍视频留痕。每有一位骑手从站点出发,他都会不厌其烦地扯着嗓子喊:“慢点骑!”
这不是个轻松差事,而且“性价比”很低,老练的骑手都不爱干。消耗时间与精力换来的绩效远没有出去多跑几单来得实在。但是陈穗告诉我,他喜欢当队长,因为可以坐在办公室“边干活儿边玩游戏”。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外卖订单没那么多,陈穗掏出手机开始打“穿越火线”手游。这是他最喜欢的游戏,“开服就玩了”。他今年19岁,第一次接触游戏的时候才9岁——从小到大,家里人没少因为偷玩手机而揍他。他用带了点骄傲的语气,描述自己对游戏最狂热的那几年,“我爸把手机藏到衣柜里,那都能被我翻出来”。
总是有骑手突然回来,带着凛冽的寒气,交待一两句话,跟办公室里的人打闹两下,再急匆匆地离开。电话响声此起彼伏。陈穗很快就放弃了玩游戏,到外间的旧沙发上躺着刷抖音。这里是专门用来给骑手休息的区域,我经常看到有人到这打盹儿。陈穗说,他已经连续一周值班到晚上12点,而且“想事儿想的,总失眠”。我问他有什么心事,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各种事儿吧。”
他和我聊了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大概过了不到1个小时,子龙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像刚跑完单的样子,猛地推门进来。他是个又高又胖的中年男人,也是这个站点两个副站长之一。看到陈穗躺在沙发上,子龙把他拍醒,顺手扔下50块钱现金,“去给车安个座椅加热吧”。
陈穗试图推却,但显然副站长更强势,他只能略显腼腆地把钱收下。吉林的冬天早就到了,最近一周的气温都在零下15度乃至更低。大部分骑手都会给电动车装上发热握把、加热坐垫,有的还会再弄个高级点的挡风棚——不管怎么全副武装,效果都不算很理想,几乎每个回到站点的人,脸都被刮成了紫红色,手也要僵住好半天。
陈穗的车上没有加热装置,只有两只脏兮兮的玩偶,是无牙仔和卡皮巴拉,哆哆嗦嗦地陪他穿梭于寒风。“其实我不怕冷。”看我好像不信的样子,他继续说,“真的,姐,我小时候(冬天)都不穿棉裤。”
同一张旧沙发。小啵坐在中间用手机玩《火影忍者》,我和铁柱一左一右,看他跟别人打PK。
小啵不是很理解我提出的各种问题,比如“平时玩端游还是手游”“充过多少钱”“最喜欢什么游戏”。他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好像偷摸调查什么事儿呢”。
我和他解释,我是游戏媒体的编辑,但是这个行业从来不存在于他的观念里。他也不关心游戏社区,他甚至都不关心游戏本身。很多时候,他玩什么游戏取决于身边朋友在玩什么,“就和他们一起打发打发时间,最多充个月卡”。
小啵今年21岁,在成为外卖骑手之前,他先是干了半年的快递员,那份工作更合他的心意,因为“福利更好一些”。他做得极其认真,到转正的时候却被卡住了。“(快递公司)不给我入职啊!”提起这件事,小啵的情绪终于稍微有了起伏,“嫌我们小,没有压力。没对象、没房贷,(可能)干两天就跑了。”
但是最终,他像理解我这个“奇怪的人”一样理解了那家快递公司,“各有各的难处”。突然,小啵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把手机塞给铁柱——那局游戏刚开,铁柱不语,只默默接过帮他继续打。小啵问我:“你不是要报道吗?能不能帮我报道报道学校?”我无法给他什么明确的许诺,只说自己会认真听。
他确定我已经把录音笔打开后,一字一顿地把自己的学校名重复了两遍,我完全没有听说过这所学校。“是个大专,”小啵说,“(它)太黑了。”
“(学校)让我们买那指定校服,1800块钱一套,但实际上材质全是聚酯纤维。冬天让我们穿,又上课又彩排什么的,你不知道有多冷!回寝室一脱衣服,那静电都打人的——这材质要我们1800(块)!我上网一查,同款的300块钱能买全套。”
“中专老师就特别好,他自己给我们定制的西服,纯棉的,总共加一块不到600块钱。你从衣服材质就能区分那学校有多黑。”
小啵在那所大专的空乘专业读了一年,然后就出来实习了。学校给的实习岗位他统统不喜欢,“龙嘉机场保安,好利来服务员,还有乘务员啥的”。他更喜欢自由的职业,比如当骑手,“总在外面跑挺累,但是自由。自由……就轻松”。
真正使他成为骑手的契机是一个朋友“退隐江湖了”。小啵从对方那里继承了头盔、衣服等核心装备,然后花了1800多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这个价位只能买到小车,跑起来容易打滑,转向也不稳。但是小啵“追求性价比”,只要问题还没出现,他就可以先当它们不存在。
他平均每天能跑30到40单,一单大概是5块8毛钱。这个单价还算可以,他觉得自己能稳定地干下去,“就不要那个毕业证了”。对于他任性地脱离学校实习安排的行为,小啵的家人一开始显得很生气,但是后来也不再念叨。“我好歹有个正事儿,别管挣多挣少,我能自己挣钱,还能每个月给他们点。”小啵说。
临上线接单前,小啵邀请我到站点门口抽根烟。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没有了阳光照射,体感温度变得更低,光是在外面站上三两分钟,我的下牙就不受控制地一直找上牙打架。小啵深吸了一大口,吐出浓浓的白烟,看向远方:“我本来都不抽烟啊。自从干上快递以后,两三天(抽)一盒,压力大。时间压着你,顾客压着你,什么都……”
让骑手们又爱又惧的晚高峰快结束了,但由于今天是“平安夜”,单量比平时更多一些,这时候站点里仍然只有副站长和队长们。趁着“屋里没有外人”的好机会,另一个副站长,亮哥,开始对李森口传心授自己的经验。
“……有条件的情况下,你可以给他们调(班),因为你现在属于‘收买人心’的阶段。”亮哥的意思是,作为队长,在不影响业务正常运转的前提下,要尽量给手下的骑手们争取更多方便和权益,“咱说白了,谁家还没有个事儿了?”
李森今年18岁,比陈穗还小,但说话办事的风格已经让人感觉他很“稳当”。一个月前,亮哥把他提拔成储备队长,现在正是学习这些门道的关键期。“但是,真要爆单的时候,你能摇动谁,心里得有数。说让谁过来,(对方)就麻溜儿的,明白不?”
“绝对不能拿数据开玩笑。”
在站点,人情世故、兄弟义气往往重于一切,这是无数骑手经过长期实践总结的“生存智慧”。子龙经常拿着电话隔空指挥分散在外的骑手们:“毛巾卷,那玩意儿不怕放,你先送热的那个吧,顾客不带投诉的。”“谁手里还有单,给老王分两个,他今天数据没达标。”
这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人们用原始、朴素的抱团方式,一起承担系统和数据的压力,然后把算法从每个人身上偷走的分分秒秒,悄悄地“抠”一些回来,给每个人都留出一点喘息的空间。
今天的主要工作快结束了。子龙和亮哥一起打扫卫生,他们把地砖擦得锃亮,然后,猝不及防地开始做蹲起——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做,另一个人边数数边录视频。做蹲起的人感觉体力不济了就和数数的换一下。
我问子龙这是在干嘛,他嗤笑了一声:“这不就惩罚么!骑手考核不达标,我们就替他们做蹲起。”今天晚上,他们两个总共要做够60个蹲起才能回家。按照规矩,其实他们也可以不做,但这样考核不达标的骑手就要被扣钱。子龙给了我一个“你懂吧”的眼神。
下班前,亮哥正和子龙商量着晚饭吃什么,然后很突然地来了一句“我想搓‘拳皇’”。子龙一拍大腿,“那咱俩找个游戏厅‘磕’几把呗!我摊牌吧,其实我会搓点小连招”。两个人打开地图App寻找附近这个时间还开门营业的游戏厅——结果是没有。甚至整个城市里,能玩“拳皇”的游戏厅都寥寥无几。
“也正常,都(是)过时的东西了。”子龙说。
这里是四线城市,大概从晚上10点开始,后台就没那么多需要处理的订单提示了,整个站点都安静下来。
今天是陈穗和李森值班,他们要在这里守到晚上12点以后。李森把两个座椅拼到一起,歪在上面玩手机,不一会儿,他的手机里开始唱起了“TiMi——”。
在给游戏充值这方面,李森显得比陈穗“大方”,他《王者荣耀》的大号“充了8000多块钱,有175个皮肤”。陈穗对游戏的态度则是“能不花钱就不花钱”。两个人各自玩了会儿游戏,又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我看得出来,他们已经累极了,熬到这个时间,我也感觉累极了。
整天处在忙碌的工作氛围里,一直不吃饭也没什么饥饿感。此刻,身体发出强烈的求救信号,我下单了三人份的麦当劳——陈穗和李森怎么也不肯接受我请的晚餐。我想我们大概拉扯了七八分钟,在我的坚持下,他们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但反过来要求我一定喝他们请的奶茶。
拿到晚饭以后,我们边吃边聊。我当时产生了一种想法:我想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是否会不甘心做骑手;我更想知道,在他们内心里,一份理想的工作又是什么样的。
李森的态度很酷,他可能根本不想跟我们讨论什么理想,故意用深沉的语气说,自己“早已被生活磨平棱角”。陈穗告诉我,除了游戏,他最常做的娱乐活动就是打台球,等以后有钱了,他就要开一个台球厅——“你可真有出息。”李森如此评价。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陈穗又用很小的声音说:“其实我爸一直想让我回去养牛。”他的家在离吉林市有些距离的一个农村,具体是哪里他没告诉我。继承家里的牛听起来还不错,但他完全抗拒那样的生活,“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还埋汰”。
陈穗从小就帮家里放牛。有一次,牛身上的定位器没电了,十几头牛消失在山间。那天,他和爸爸、叔叔,三个人带好干粮,分头进山找牛。“可不是一座山,那是一片山啊。”他说。
山里什么野生动物都可能碰上。黑熊、狍子、狐狸,都在那片地区里现过踪迹。就算拿着对讲机,陈穗也要独自面对未知的恐惧。“我最怕长虫(蛇),山里老多长虫了。你知道‘野鸡脖子’吗?”他问我。“野鸡脖子”是当地对一种毒蛇的叫法。“那玩意儿,你不惹它,它都追着你撵,老吓人了。”几个人从早上一直找到快要天黑,他家的牛才被全数找回。下山的时候,陈穗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在这片山绕来绕去,足足走了42公里。
“我感觉现在挺好的。”陈穗对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森已经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站点的骑手们似乎人人都有“往那一坐就能睡着”的本领。
手表的指针终于,终于,终于转到了12点。
没人再有力气多说什么。我们三个收拾好东西,各自回家去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题图场景根据AI复现,非真实照片。)